万般心事——下部(1)心债

1941年冬,重庆。

“芳姨,今天配得汤里加些何首乌,熬的再烂些,”女佣阿绣走过来多叮嘱一句。

“哎,记得了,”叫芳姨的厨娘应一声,仔细的看着沙煲里炖着着药膳。

“小姐什么时候出门?”

“还是九点钟前后,”阿绣说着,“我伺候了小姐早饭,就过来喊你。”转身上楼去了。



看着家里汽车出门,园子里几个女佣便要扎堆儿闲话。

“你说咱们老板为什么要带他回来——”

“自然是因为可怜他咯——”说话间瞧着不远处那个瘦削的背影,垂着头很慢的扫着灌木旁落叶,似乎受了伤,左脚跛得厉害。

“听说以前是在厚德福的袁老板那里做粗活,实在手脚不济,才让咱们老板捡了回来,给口饭吃——”

“谁不知道咱们老板出了名的财大气粗,好做善事,单每年冬至粥棚,一开就是一两个月——”

“诶,别说了,他过来了——”


“怕什么!”其中年岁最轻的那个不以为然,喊一声,“老张,这边你也扫了吧!”

大家使眼色觉得不好,她只装不见,只见那个瘦高的身影微微蹒跚的走过来,默默把她说的片地方,细细的扫干净。

收拾干净了,抬头看一眼她们,很快又垂下头去,把剩下的地方都打扫干净了,把落叶筐的麻绳挂在肩膀上,艰难的拖着半人高的枯叶尘土往园子一角去了。

“有点欺负人了——”

“他新来的,又是个男人,咋个不能多干些!”那个叫阿巧的女佣哼一声,转身收了花锄扫把进屋去了。



“你的饭,”阿巧把一个粗大的瓷盆端过来放再他面前。

那人垂着眼睛接了,点点头,算是答应,捧着走到角落里低头默默吃。

吃到一半,芳姨提了保温饭盒过来,热乎乎的汤水倾在他手边瓷盆里,轻声说,“这些药膳,吃不完倒了可惜,你身子不好,就吃些补补吧,别嫌弃,都是干净的——”

他怔一怔,半晌才点了头,捧起汤碗,鸡汤香气扑鼻,带些药草清香——他愣愣的,粗茶砺饭消磨,几乎快要忘了人间还有清鲜如此。


“就说白做好事吧,连句谢都没有!”阿巧嗔着芳姨。

“他是个老实人,原本不爱说话,何苦跟他计较!”芳姨倒大度。

“连人名字来历都不知道,就只管发慈悲!”阿巧撅嘴转身打扫屋子去了。

倒真是,这人来了也有三五天了,除了,哎,嗯,是,就没说过别的话,总低着头,也不看人,全家都只知道他姓张,连名字也没有,年龄家世更是讳莫如深。

不过想来金月心那样聪明,挑定的人,总不会错吧。



半月后。

年前事忙。晚间,金月心才回来,苏瑛同她坐在车里,瞧着庭院当中一个瘦身影,似乎是在清理一角的落叶,火光闪一闪,燃起一阵淡烟。

“要欺负到什么时候才算完?”苏瑛似笑非笑的看着金月心,她知道金月心负气,恨他当年算计,又恨他瞒的苦。

金月心皱了眉,哼一声,“早着呢!”微微撅嘴,神情有点小孩子气。

“心口不一!”只她二人的时候,苏瑛向来有一说一。——不忍心看他在袁老板那里做活儿受累挨骂,托人千方百计的赎了他出来,养在身边,又暗暗叫人炖了各种汤药膳食调补着;明里却不肯见他,只拿他当下人看。苏瑛都看在眼里,知道金月心不过耍小女子脾气,却也不忍拆穿她;从前数年,他也是亏欠太多,叫她温吞折磨下,也算是小小报应。

可怜他到现在,还蒙在鼓里,不知自己已脱了苦海,身旁就是温柔乡。



二人进了门,阿巧帮着把大衣挂在一边衣架。

“晚些叫他知道也好,”苏瑛想想又说,纵横上海滩那么多年,一向骄纵,如今这副模样,又是当着她,只怕羞也羞坏了。“免的他难过——”

“你就只会帮着外人!”金月心白眼瞪她,“我每月的薪水倒是白开给你了!”

“少嘴硬了!”苏瑛戳她脑门子,“哪个夜里念着人名字,早起肿着两个眼睛?!”

金月心不理她,早转到里面换衣服去了。



洗了澡披着头发,坐在窗边,却瞧着院子一角的烟雾还在慢悠悠的散着,那个瘦伶伶的身子还在火堆前呆着——身上只一件薄棉袍,想是冷,才站在那里取暖不肯轻易走。

金月心心里绞一下。

到底不忍心。

一年前上海传来消息,说他被抗日分子击毙,一枪爆头,满大街的报纸号外。

都说他是报应,她却终究于心不忍——做了汉奸,自然是没有好下场;劝过,他却是命都可以舍出去,也绝不肯放弃他上海滩的权力。

只是没想到他可以狠到这个地步,挡他路的,都可以断送,连她也不例外。

金月心轻抚自己心口的一道短疤——

那时当真是寒透了心。

这么多年,钱也好,情也好,命也好,早不欠他了,却还是时时的梦魇,见他一身的血。


再想不到,有生之年,还能再见。

若不是那日在袁老板那儿,偶然叫她看见掌心那道疤,耳边那颗痣,她真不敢信他还活着。

只是不知道,当日在上海张公馆里,被击毙的,又是什么人?

他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?——那时话就少,如今几乎一言不发了;那样狠辣凌厉的眼睛,现在整日的垂着,全没了光彩;任是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唯唯诺诺,当真一点大亨的痕迹都不见了。

这样想着,忽然他转身,似往这边亮光望一眼。

金月心一惊,手里东西“啪”——的掉落在楼下。


急的她来不及穿鞋就往楼下走。

“小姐,怎么了?”阿巧当晚值夜,瞧见金月心慌乱,也跟着慌起来。

“东西掉在楼下花丛里了,替我找一找!”金月心这样说着,就要出去,被她拦住。

“您这么出去可不行!”阿巧看她身上只披着夹衫,伸手挡住,“我去吧,找到了拿来就是——”

“那,看仔细些,辛苦你了——”金月心看她出去,在后面追着说一句。

一面心焦的在屋里直打转。



“你往那边找,看仔细了,一块草皮都不能放过的!”吆喝完老张,阿巧把手里烛台挑亮些,弯着腰在地上寻。

过了好一会儿,忽然看他愣在那里。动也不动。

“怎么干站着?!——”阿巧过来刚要骂,瞧见他抖着手,捧着块怀表,皱眉道,“找到了也不说一声!”一把抓过那块表转身进屋去了。

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呆呆的出神。




进了屋,阿巧一叠声的喊着,把东西捧到金月心面前邀功,“您快看看,没摔坏吧?”

“嗯,”金月心刚弹开表壳,见她要凑过来,立即扣笼,起身笑一下,“辛苦你了,早些睡吧。”

转身上楼来。

又忍不住道窗边看一眼,火光渐渐熄灭,人也不见了,想来已经回去休息了。

叹口气歪在床上,极好的床褥,温暖的壁炉,却左右睡不着,朦胧间又是三年前那个冬夜,当着众人面,那狠狠的一耳光。

她赤着脚追着他的车跑了一整条街,求他不要去,汗落花了妆,粗粝的石板路上一路血脚印,还是没能留住他。

“万叔!——”

金月心蓦然惊醒。

心口嗵嗵如雷。

想起身喝水,却瞧见外面一片透亮——下雪了。

真是少见的事,来重庆三年,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么大的雪。


也不知道给他添的那床被褥够不够暖——

腿上有伤,又没日没夜的被袁老板的伙计打骂着,做各种粗重的活计,这下变了天,怕是要遭大罪了。


起身裹了大衣,从柜中找了羊毛毯,本想叫醒芳姨,走过去才想起下午芳姨告了假,要隔天才回来。阿巧话多,罢了,自己亲自去一趟。

轻手轻脚下楼来,穿过游廊,尽头两间,一间是司机老刘,紧挨着便是他的屋子。

走过去却一愣,房门虚掩着,敲门不应,开了灯才发现叠的整齐的被褥衣服,只不见了人。

金月心一惊,扔下毯子就出门来,果然风雪里隐隐瞧见有个人影,刚出大门不远,走路有些蹒跚。


想也不想就追出来。

风雪漫天,尽管腿脚不便,却走的不慢,金月心脚上拖鞋妨事,竟追的吃力。

“你等等!”话刚出口却被风吹的弥散。

“万叔!——”金月心不甘,喊他,劈面的风雪,呛的她一阵咳。

脚下鞋被雪浸湿了,越发沉重,索性踢了,赤着脚追。

也不知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,只是闷着头走着,偶尔放慢了步子,抖抖旧棉袍上的积雪。

“万叔!——”金月心拼了命的喊,脚下顾不得冷,顾不得滑,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追过来,腿脚却不听使唤,一步几滑跌。

忽然听见了似得,站住了,呆呆的,回头瞧见那个赤脚的瘦人影,摔了几跤,也跛着脚,却不依不饶的喊他,朝他这里挪过来。

看他不走了,金月心紧赶几步,“万叔!——”

他却忽然背过身去。

只恨地怎不裂开叫他好钻了去——排山倒海的悔恨和惭愧绞着他,他没脸见她,没脸面对她不屈不挠的赤诚。

便狠心迈开脚,就又要走。

“张万霖!”金月心恨的没法,只好喊了他大名,都顾不得会给人听见了,“你给我站住!”

他愣在那里。

被她追上来扯住袖子,“走,跟我回去!”

他不动——虽然病弱,到底是个男人,金月心拉他不动,自己差点又跌一跤。

“还不快走!”金月心急的跺脚。“你想冻死我吗!”

“我,我不能去——”半晌,他嗫嚅着,深深垂头,不敢看她。

“啪!——”

响亮的一记耳光。

金月心咬牙揪着他衣襟,“你给我听着,你是我花八十块从袁老板那里买来的,”嘴唇冻得发抖,话却毫不含糊,“我没发话,你怎么敢走?!”

张万霖怔怔的,脸红涨着,半因她的巴掌,半因萧瑟的寒冷。



次日一早。

“哎呀,怎么烧的这样厉害!”阿绣看着昏在床上的金月心,急的没办法,一叠声喊阿巧,“许大夫咋个还不来!”

下午芳姨回来,不免又要多说几句,才走了一个晚上而已,家里乱成一锅粥,让小姐病成这个样子。

吃了药,又昏睡了许久,晚间,芳姨好劝半晌,金月心才勉强起身,喝了两口粥,着实没胃口,也没力气。

“叫老张来——”金月心哑着喉咙,气若游丝。

“谁?”芳姨不相信自己耳朵,可还是照办了。



张万霖看芳姨出去带上了门,怔一下,看一眼病榻缠绵的金月心,脚挪一下,欲言又止,重新垂下头。

金月心虚弱的看他,咳两声,“我要死了,你也这么看着吗——”

张万霖胃里一阵搅弄,偏过脸,原本话就不多,此刻忧心焦急混着惭愧悔恨,更无从说起。

“药——”她艰难的指一下床头药碗,话没完又咳起来。

连忙快走两步端了药碗递过去。

金月心却不接,攥着他的衣袖,直直看着他,“我问你,你到底——”被一阵咳喘打断,好一会儿才缓过来,眼圈儿都有点红,“到底有没有——”

张万霖看着她,停两秒,才明白她话中所指。

“说没有,也没人信——”声音很低,连带着垂了目。

“我信!”金月心看着他,咬牙看着他,“但我要听你说,亲口说——”

不曾料到她这样笃定,他看着她,才记起她一直都是这样笃定的,他说,她就信。

“我,没有,”药碗在他手里很稳,没有抖。

金月心怔怔看着他,忽然就掉泪。

他不是汉奸,他从来也没有做过汉奸,单是知道这一点,她当真死而无憾了。

其余的罪孽,没什么不能赎清的。无非,多受些苦罢了。


“我自己来——”看他要扶,金月心接了碗,一口气灌了下去,推开他,“你出去——”然而立即补一句,“不许走远!”

张万霖看着她,没作声,只是站起身把壁炉的柴添一把,让火更旺些,默默走了出去。



放了心里的包袱 ,又有许大夫的西药,金月心的病恢复的便快。到底年轻。

只是依旧装作不认识他似得,家里人面前,再没表现出一点额外的关怀。

每日进出在院子里瞧见他修剪花枝打扫落叶,明显的,腿脚又好一些,脸色又明朗些,心里还是欢喜的,只是硬凹着不说,成心要惩罚他,当年瞒着她布置的一切。

苏瑛心知肚明,只是暗暗瞧着她笑。

这两个人。


不久上海来了消息,阿诚证实,他没诓她。

当年他自知不保,处心积虑的与她反目,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硬是替她挣出一条活路;自己抵死不从,被白白的被关了四年,其间种种苦楚折磨,唯有他自己知道。

声名已毁,权势,财富早作尘埃,所谓的家人也早作了鸟兽散;真到生死关头,他唯一惦记的,也只有她。

若不是游击队偷袭驻地,炸毁了监狱一角,他也没机会活着出来。

当这条命是老天送他的,只想卑微的做个凡人——为奴为仆,种种苦累折磨,算是勉强为之前驰骋杀戮,赎罪。

只没想到还能见到她。



她依旧是年轻的,明朗的,他却白了头发,枯了身躯,风采不再。


所以,那夜她忽然开了他的房门,自身后抱着他,叫他“万叔,”他不敢应——只觉得自己不配不应该。

推她不撒手,哑着喉咙半呵斥半央告的,让她放手。

她只是抱的更紧,脸颊贴在他后颈,隔着棉袍也依旧觉得他瘦的可怜,即便被她小心的调养着,那几年牢狱生活,怕是伤了根本了。

“我衣服不干净,”他蹙眉,低声说,“你放手,我换了干净的来。”

这才松开他。

“你,你先出去,”他竟然有点赧。

金月心不理,伸手替他解开领口的盘钮。

“不行!”他红着耳根躲,却没躲开。

“唔!——”

温热的唇贴上来,柔软的抚慰他,甜软的润着他苦涩的舌尖——他从前不肯认真吻她,怕就此交了心,再放不下,一心告诫自己不过是皮肉交情,一晌贪欢罢了。

从不知道她是这样的温柔可心,妥帖醉人。

金月心抚着他瘦削的面颊,越吻越深。

“不要!-”终于还是被他奋力推开,低头背过身,急促的喘着气,他留意到自己身体的反应了,他觉得羞耻,他不该再沾染她,都是罪过。

金月心却咬着下唇,瞪他,走过来靠在他怀里,抱紧他。

“你砸了我的金玉满堂,烧了我的园子,欠我多少,你算算——”

张万霖还要推。

“上海的产业,宅院,寓所,加在一起,总不少过一百根金条,”金月心圈着他的腰,“你在我这里做工,剪花扫地,每月六十块薪水,你还得给我做一千七百年——”

不等他皱眉反驳,金月心接着说,“可你要答应做些旁的工作,我可以给你加薪水——”

张万霖瞪着她,可是没再推。

“比如,”她抬头看着他,“陪我吃饭,加二十块;陪我逛街买衣服,再加二十;陪我散步闲聊,加三十;”她顿一下,踮脚在他耳边呵气如兰,“给我暖床作伴,加两百——”

他愣在那里。

“怎么样?”金月心看着他,忍住了内心的笑意,“我的价码可算合理?”

他说不出话,半晌,“我还要钱做什么呢——”有点悲哀的口气。

金月心心一冷,不由松了手。

却被他拉住,有些哽咽,“我只怕你不肯要我;不然,做什么都好——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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